张承志 | 匈奴的谶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张承志新集旧作 Author 张承志
编者按
保马今日推送张承志老师的文章《匈奴的谶歌》。汉民族通常将河西走廊视作东西向的走廊,沟通中原和西域,从游牧民族的角度看,河西走廊更是南北向的通道。自古以来,胡与羌两个游牧族群以祁连山的外延为边界繁衍延伸。西汉时期,汉武帝为扩张疆域,派张骞凿通西域,斩断羌与胡的联系,再以河西四郡钉入了辽阔的祁连山草原。在祁连积雪的滋养下,河西四郡不断延绵出新的城镇村落,无限的开垦种殖导致草场水源的崩溃。现代文明进一步加速了这个过程,曾经的水脉之源几近枯涸,河西走廊悠长的灌溉文明正与祁连山的游牧文明一起走向绝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这首《匈奴歌》是霍去病两次远征河西走廊,夺取部分河西走廊后,匈奴给自己的悲怆总结。曾经预言了牧歌终结的谶言,似乎也将成为祁连山的最后注解。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张承志旧集新作”,感谢张承志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匈奴的谶歌
张承志
一
出兰州几步之遥,挡住西去交通的,是从乌鞘岭开始渐次隆起的、那条黝黑形影勾人哀思的嶙峋山脊。
它从古到今,都是一条著名的山。名字古老深奥,叫祁连山。
祁连山鸟瞰图
右手是大沙漠:
蒙古牧人一辈辈地,总是唉叹水不好、惊呼沙如天,他们的骆驼累疲惫得连声哀号。他们心里满是绝望。他们随眼见而命名,给为沙漠取名毛乌素(恶水)、腾格里(天),给河流取名哈拉乌苏(清水)、查干木龙(白江)——亮晶晶地,沙漠就在右手的地平尽处,如一根闪烁的白线。
但大沙漠并非完全没有水草。沙窝子,是一种小湖清澄、碱草密伏的概念。了解这一点挺重要,因为即使在沙漠里,也依然走着一个沙漠化的步子。
祁连山以东的腾格里沙漠
左手是青藏高原:
早已使人疲惫的、千里万里的焦渴风景突然中断了,虽然还看不到高原的本相,但是寒气已扑面而至。判断不出山有多高,但它的一线连峰粗砺漆黑。遥遥的它一改淡黄的地貌,缓慢地从地平矗立升起。山腰有黑黑的牦牛,在稀薄的绿草上踱步。
举世闻名的吐蕃—西藏高原,在这里露出了边棱。
在东端,它弯成一个团状,如一座半环的团城,似搂抱似挤压地,断然截断了黄土高原。然后居高临下,把凛凛的寒气放了过来。
——我已经几次走过这里?不知道。只算进山住到一种特别的人群之中,也可以数出那一年在北麓的裕固牧区,这一次在南麓的门源县。南北都有灿黄的油菜花,都有拦河断流的淘金客,都有黑黑的杉树林,鹅绿的夏牧场。
青海门源县
那十里金灿的油菜花,朴实又奔放,实在让令人喜欢。而一簇簇直瘦的青海云杉,不知为什么使人觉得凄凉。
向西越过了这块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开朗了。
那一年我在公路的左翼,也就是山的北麓,结识了一个黧面黑马的藏民汉子,他叫巴达玛。后来到了右翼,在沿着弱水的沙窝子里又认识了骑铃木摩托的蒙古孩子,是红乌珠儿。此刻,他们两骑马拦着路等着我。
隔不远独自立着一个白马的骑手。他们介绍了才知道,是一个远方阿克塞的哈萨克,名叫盘山纳里。
沿着山脉的道路笔直。大走廊,夹在流沙黑岭之间,把门户敞开了。
二
祁连,一个研究了一个世纪也没有懂的山名。是匈奴语么?或者是什么语?这个词几乎与古代史一样古老。在与史料的纠缠中,有学者最后认定它就是天山;也有人考证它可以与阴山同提并论。
与这山脉孪生一般,同时出名的是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航拍图
但是我猜,哈萨克的盘山纳里也好,藏民的巴达玛也罢,哪怕就是刚刚路遇的那位二十一世纪的扎红小辫的红乌珠儿——在他们的观念里,草原并没有分成山脉和走廊。存在的只有牧场,只是祁连山脉和山北的巨大“浑地”(hundi,长川)。
山脉瘠薄;北麓的耐冷云杉,南麓的灌木和草地。然后愈朝南,草愈不好,半秃半旱地,一直到西藏的冻沙漠。
长川也是斑秃的;虽然可以在沙窝子里寻找扎营地,但是流沙逼近着,恐怖的没有声音的传说大漠,此刻就横亘北方。
我想在沙窝子寻一位老者,却遇见了骑摩托正放羊的红乌珠儿。这个头发如毡片蓬克、牛仔裤破烂的蒙古新牧民,给我细致指点了与祁连山北面相对的这道平川和包围大川的沙漠。我懂得了这里和长城北部的沙窝子一样,它依然有草;沙窝子里有积水的淖儿,有富盐碱的细草。再远的那边,他指点着喃喃说,是蒙古国的牧场。
那边是我的家乡,他说,那边是骑骆驼放牧,他们的毡包,就扎在沙子上。
位于腾格里沙漠中的通湖湿地草原
红乌珠儿的意思就是红小辫。他骑姿散漫,脑袋后头的小辫上扎一根红布条。和蒙古本部的同胞一样,这小伙子喜欢歪歪地斜坐在摩托鞍上,只要不说话就不停地哼着些粗哑小调。
虽然概念非常不准确,虽然纠缠概念将永远说不清楚,总之他们(包括他朋友盘山纳里的民族)就是“胡”,是来自漠北及中亚的游牧民族,是古代匈奴和突厥、准噶尔和哈萨克的象征。
鹰眼的藏民巴达玛勒住黑马,他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乔德莫!冈交吉?”他大声地向我致意。
他的马笼头上,在马脑门的部位系着一支牦牛毛的黑缨。我知道,他们因为这个标志,被人称做黑缨部落。这个部落过去把守祁连山北麓的三个山口,所以也被叫做“三山口番”。他们的背后,就是广袤的西藏。
好,你好么?你去哪里?我也问他。
他的鞍后驮着重重的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糌粑!糌粑!”
人一说到自己的食物,那口气总有些异样。糌粑就是青稞,是全部的农业,是藏民自己种植的、与外头世界完全不同的作物。磨制糌粑的青稞,是神慈悯给高寒的青藏大山的唯一庄稼。
青稞田
然后我们坐下小憩。接着又一起上马磕镫并行。
他驮着糌粑,逆着西行的车队,走马穿行在荡漾的绿波中,走在无边走廊的机耕麦田里。在他的意识中,没有机耕的小麦,只有青稞和糌粑。没有道路,没有走廊,黑马的头一摇一晃,骄傲的黑缨也在一抖一甩。
前后都是繁茂一时的绿波,好像区分不出小麦和箭草。巴达玛的黑马向着东方、走在平坦川原的时候,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古代的吐蕃人就是这副姿态走向东方的;他们的左手是令人不快的沙漠,右手是黧黑嶙峋的祁连。
他没有去想:若这么走下去,骑着马可以一直走过兰州,走到长安。
他也没有想到:虽然藏不是羌,但是为了和沙漠那边的“胡”对应,他就是“羌”;就是古代各种羌人的后裔和代表。
——我的观察开始了。编句谚语吧:都长一双眼,看法却不同。
张承志画作
今年再访祁连山的时候,几个不同民族的朋友被我邀请到了一起。红乌珠儿和巴达玛彼此以前就熟识,遇上一些日子,他们常常在马蹄寺的佛会上见面。而盘山纳里的加入却是由于不打不相识——听说以前有过一次可怕的灾年,大旱草枯人民流散。盘山纳里和巴达玛两家的父辈,有一天,为了争夺山口,曾经剑拔弩张,差点儿打起来。那是一个星期四,盘山纳里就在那一天降生。他的名字是波斯语,意即“星期四的阿里”。
朋友们高兴地聚会。
我们正好来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恰恰都是牧人出身。投机的交谈真是胜宴啊,那么多的要紧消息,那么多的共同心情!
当他们欢笑吵嚷之时,我打量着我的这几个朋友,我总在暗自思索。古代羌胡两系的差别,相貌、装束、语言、音乐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呢?
——仔细分辨谁的毡帐应该扎在哪里,谁过去占据过哪里,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事事都在变幻。但是,他们又确实大致沿着山麓,在山脉和沙漠之间的狭长地带里,遵守着一条含混的疆界。线虽然看不见,但它就藏在这茫茫西去的沿山牧场里。祁连山又确实是一道古老的界山,它不仅做为一道地理屏障分开了蒙古沙漠和青藏高原,也分开了两个古老的人群集团。
作者笔记本中的一页,祁连山分析
这两个内涵暧昧并不清晰的人群集团,就是“羌”与“胡”。南有羌、霍尔、吐蕃,一脉传承直至今日雪山藏族。北有胡、突厥、蒙古,一片串连遍及欧亚大陆牧民。
边界就藏在是这道山脉的外沿。它伸缩不定,时而避让凹进一块,时而挺进占据沙漠。整个一条山脉,养育着羌胡两系的各种牧人,阻挡着懒懒地也阴险地合围逼近的大沙漠。
边界的模糊,暗示着一个地带的游牧性质。
自古以来,这么一对相依于中亚与青藏的游牧邻居,一直把他们繁复的关系,时隐时现地繁衍延伸。他们的传统牧地和势力范围,大致地沿着祁连山脉,时而嵌入,时而错离。
祁连山地形图,图自《中国国家地理》2017年09期
三
在羌胡之外的汉朝,出了一位奇特之士。后来人形容他的伟绩时,用了一个牧人不能理解的词,说他“凿通”了茫茫的西域路。
其实是人的知识局限于见闻。汉武麾下的武士谋臣,对西方极地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天朝正渴望扩张,也正遭受着羌胡的压力。所以他们要穿过混沌,到可能建大功立大业的远方去。
而通向那里,先要穿过祁连和沙漠之间的长长夹缝,人把它叫做河西走廊。
走廊是一个外来的路人观念。
对于我的那些朋友,对巴达玛、盘山纳里、红乌珠儿来说,大山北麓的宁静草滩,是他们得以自古生息的牧场。他们不能相信:这里对一些外界的人而言,曾经是天堑险途和不可穿透的绝域。他们哈哈大笑;当听说需要用黄羊角锥子钻、用铁匠钎子凿、那些人才能走过去的时候。
在长期的交往中,我染上了他们的眼光。我也象他们一样使用眼睛,眺望和打量,并逐渐习惯了这异类的“看法”。
张骞出使西域路线图
不过,虽然走廊这个词坦白了一种外来的窘态,它依然是掷地有声。没有四极八方俯瞰世界的气度,人不会把如此自然想象成走廊。那是大时代,人不象今天,目如鼠,步如龟。
出了祁连山东端的乌鞘岭,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的尽头。心不觉之间晴朗开来。愉悦令人捉摸。这么一派水草茫茫、羌胡混沌的古老牧场,居然,被一个陌生的行者凿了一个洞,钻了过去。这是发想的差异,还是角度的相悖?或者,那混沌的大漠草海中,埋伏着绊马索、交飞着铁箭头?
突然心里觉得有趣。从年轻时就熟悉的、大戈壁的风,顺着走廊,挟着灼烫和尘沙,凶猛笔直地冲撞而来。烦恼一扫而光。
心迎着风,念想如飞。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在飞转的车轮下,道路被嗖嗖数过。不尽的村庄,五十里一堡三十里一铺,顺着地势,一条长线,像是陪伴和导引着我的希望——正向着西方的天尽头缀连伸延。路在正中,疾疾向前。河西走廊,我总禁不住咀嚼这个名称。
不用说,命名者并不是发现者,凿通者不过只凿通了自己的盲瞽。从地理和历史的意义上来说,河西走廊的概念,忽视了祁连南北游牧的文明。它不见六畜,只识丝绸。它只知商旅,不懂驻牧。每逢我沉思于四骑手的鞍上研讨时,就不禁觉得它狭隘而值得商榷。
但我又是那些旅人的同情者。难道不是仅仅在这里,人才能实践奔驰的愿望;难道除了这里,还有哪儿能让人通行?在你我寄生的现世,在这个失义的古国,难道不是只有小人的欢奔,而断尽了志士的狭路么?
流水一律从左而来,流向挡住沙漠的、一些偶然隆出的余脉。若是突然时而水流滔滔,那不久就会在右侧看见一片绿洲。每当从大桥上渡过湍流以后,紧接着就越过一座城池。武威,山丹,名字如雷贯耳。
敦煌壁画,张骞拜访大月氏
汉武帝派来的并非和平使者。他派张骞凿通西域的目的,是为了“断匈奴右臂”、为了斩断羌与胡的联系——换一句话:为了隔开中亚蒙古与青藏高原。因为这两块大陆一旦连为一体,天朝扩张的梦就要破灭了。
大陆不是用黄羊角、而是用刀矛被血淋淋撕开了一条缝。沿着这一线伤口,马蹄车轮趟开了一条路。眼前这条路,像是劈开两块大陆的刀伤,又像是缝合它们的针脚。虽然它坦荡舒展,但我辨出了天野苍茫之间,那缝合的伤疤。
车窗外闪过一座扎成八角的黑色牛毛帐。会不会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女人抱着儿童,注视汽车的眼神一闪而过。
流闪而过的藏女眼神,有如有好奇的潜语。
汉武帝的河西经略的结果,首先是发动战争,其次是设置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著名的河西四郡做为王朝的楔子,钉入了辽阔的祁连山草原。
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后,匈奴的地理位置,在此之前,整个河西走廊均为匈奴右贤王管辖之地,张骞所讲的匈奴之地主要是指从陇西郡的长城一直往西至敦煌的地界
没有看见巴达玛。当一座相貌古怪的土垒城堡,在几排夹板中被夯筑打着,渐渐出现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你的祖先一定曾经好奇吧?
红乌珠尔,当你的阿巴嘎(父系亲戚)纳和齐(母系亲戚)从北方的大漠家乡纵马驰来,当面前突然一字并排矗立着一座座军州——他们曾经说过什么吗?。
武威已过,张掖在前,极目落日的地平尽头,还应该座落着敦煌与酒泉。
天善良地降下小雨。通常曝晒生烟的走廊大路,被湿凉的阴云遮着,便于我不转眼地远眺。山影似青又黛,落雨时,远处白亮的反光暗淡了。
四
祁连山丰美么?
我这么问,好像在和他们三个进行讨论。望着山坡上深绿单薄的牧草,我觉得不安。我一问,几个人立即都在心里比较,分析或感觉面对的草地。这是牧人式的学术,说出话来的时候,已经参考了传说、往事、灾难和证据。
显然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达玛,蒙古孩子乌珠儿,和远方的哈萨克盘山纳里,他们都默默不语。好像,我渐渐悟出了,不存在什么丰美的问题,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只有牧场的宽狭、植被、气候、位置、居民……
祁连山是什么?
那首宝贵的古歌,它抒发又秘默,直白而费解。我在孩童时代就背诵过它,而数十年后再一字字吟味,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胭脂山就是焉支山。这首歌,它是原文的照译,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强烈的直觉,逼着人这样断言。它简直是一件天生地造的浑然原物,丝毫不见编者的斧痕。无论你怎样吮咂吟味,它是无法匹配的。从情感、用语、格式,思路,都能判断它是古代的遗物。
焉支山,祁连山支脉,坐落在河西走廊峰腰地带的甘凉交界处,是匈奴人在河西走廊长期游牧的主要根据地,公元前121年,汉武帝派年轻将领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西进,过焉支山,击败匈奴,夺得河西地区
此刻它跳跃在我心里,我觉得几乎它就要破口哼出。虽然我的下意识——正紧张地在众多的旋律之间,在中亚抑或蒙古的语言韵味之间,晕眩地胡乱挑选着。都说匈奴无文字信史;我看这两句,正是匈奴给自己的悲怆总结。
以前我们总把它当成牧歌时代。
其实它是预言牧歌终结的谶言。
它淳朴简洁至极。我追忆着体验,在哪里似乎遭遇过类似的感受。确实,只区区两句便唱过了从地理到历史的许多事。而两句怎样排列、两句里究竟孰一孰二呢?虽然短短仅两行,但推敲难定。是顺地理排列而来,还是以含意为重点?那么,女人和畜群,又有谁能说清楚哪一个该排在更重要的第一位呢?
它透露了一个消息:祁连山不仅是匈奴的边界,它还是匈奴的主要牧场。
河西之战战略图,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骠骑将军霍去病两次进军河西,打击匈奴
一条祁连山,如一个巨大的民族十字路口。东西可以望见中原西域,南北能够连结沙漠羌藏。除了东方,三面都是游牧的环绕。匈奴突厥从西,羌霍吐蕃自南,蒙古则由北而来——都如大潮起伏,向着祁连的核心离聚。
好像兴衰运命一样,这些不同的游牧民族,在强盛时他们遮断四面,到了衰败他们又悄然消褪。他们分别充当过一时的主角,在这片荒凉与肥美并存、四通八达又自成体系的大草原里,喂养自己的男女老幼,获取着喘息,代代地生养。
若以乌珠穆沁的标准来观察,做为牧场它寒冷了一点,瘠薄了一点。但是不敢浪言,眼前舒展的草坡和低密的绿草,谁知在20个世纪以前不是茂密繁盛得遮蔽了牛羊;山上碗口粗的杉树,谁知在匈奴人的时代不是搂抱不过的巨木!
青铜镂空双驼饰牌,战国到西汉时期,河西走廊游牧民族匈奴人所使用,藏于甘肃省博物馆
寒冷的林子里流出树根水,它们饱浸着草根的甜味涓涓渗出,淌成小溪、汇成河流。它们本来只是一股股树根水,只漫过牦牛的嘴唇、藏羊的鼻子、在泛滥季节带给草原以沼泽和淖儿——谁能说它平淡无奇?
一条弱水,它缓缓流淌着,一滴渗入草棵便是一片湿土。在它有了余裕的季节,它会一直远流居延洼地,让那天尽头的干涸湖泊漾起清波。它不过是一道夏天才从祁连北麓流下来的雪水河,但是它能在给了青藏的六畜以饱足之后,还穿过山脉和沙漠,越境去滋润北邻的蒙古。
而且,随便在某一个夏初的清爽日子里,一伙阿勒泰山的准噶尔人可以盘算拆散越冬的毡包,由心所欲地到青藏高原的哪里去驻夏。同样,匈奴的大汗也经常考虑,是把宫帐安放在帕米尔的背后呢,还是把它迁到长城边上?
那种雄大的视野,今天已经很难想象了。站在这民族和历史的十字路口,同时远眺中亚、蒙古和西藏、并设想此地是天下中心——然后再观察牧场的话,该说些什么呢?
显然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达玛,蒙古孩子红乌珠儿,和远方的哈萨克盘山纳里,他们都默默不语。祁连山,它做为天下游牧民族的主牧场,不知为什么今天显得可怜巴巴。
我明白了为什么三个朋友都沉默不言。
因为那不祥的、谶语言般的民谣。
五
汉武帝夺取祁连山——他的语言是经略河西——之后,随着战争停歇下来和进一步的河西经略,出现在黑山岭和黄沙漠之间的,是城市。
最初谁都觉出了河西四郡的特殊。
河西四郡示意图,出自纪录片《河西走廊》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群特殊的城市还会繁殖。在这块水和草都不丰足的地方,谁也没料到,日后分娩不止繁衍无度的,是城市。
人们常用“无源之水”,来形容没有前途。祁连山流出的不是无源水,四座军城靠的也不是无源水,但说到底——祁连山是一道蓄含水量不大的瘠薄山脉。这些山里淌出的浅河若是断了水,有源就是无源。
由于高寒,它的植被脆弱,漫山麓生长的,只是一层绿苔般的牧草。簌簌地抖响在高寒的风中,它的杉树和圆柏都呈着一种悲凉色,细瘦而单调。窄小的冰川和稀疏的森林分泌涵养的河流,只是一些“弱水”——它们随时会因为烧了树林或旱了夏季,而断了汨汨的浅流。
它们本来没有打算、也没有气力拖拽巨大的城乡之网!但河西四郡筑起来了,密如虫蚁的村屯寨堡冒出来了!
每逢青黄不接,河流母亲便感到乳头疼痛。
甘肃省河流分布地图
而吮吸坚决而贪婪。人修了闸,挖了渠,沿着水流建起堡寨。他们寓兵于农,时而呼啸着挥舞着锄头和军械,扑向企图把畜群赶进庄稼地的南北牧人。
南北两侧的人一直在变:从土谷浑到吐蕃,从准噶尔到哈萨克。而移居而来的农民却不变;他们操着粗嘎的甘肃土话,使着二牛抬杠的犁铧。渐渐地村落星罗棋布。地黑了,草倒了,愈来愈多的黑土被开垦出来。羊群马群不见了,南北的牧人迁走了。
喧嚣纷攘之间,灌溉的古代诞生了。
自古羌胡的高山沙漠之间,出现了最早的绿洲。
同时,乳头干枯、源头枯断的可能,一年年接近着。
在几道细流拖拽的、农耕和城镇的巨网的贪婪吮吸下,城毁人亡的阴影如天上的乌云,愈来愈浓重也愈来愈临近。
我不明白人怎会视而不见——
如今,村落蠕动着簇拥着,河西四郡俨然君王。林子里流出的树根水今天是走廊里的渠河,它们被引导改向,分割汇流,成了蜿蜒千里的灌溉水网。沿着走廊从东到西:石羊河灌溉了武威,黑河养育着张掖,祁连山西部的雪水河,喂养了酒泉和敦煌。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年降雨量不足50毫米,蒸发量却高达2486毫米,这座城市之所以能在极旱之地造就辉煌文明,全靠祁连山下党河的滋养
那块城郊的空地里,又是一片脚手架矗立起来,挖土机蠕动着,不知又要盖一座什么。不太像工厂,听说是开发区。烟色的巴达玛,时髦的红乌珠儿,和牵着白马的盘山纳里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反正那熙熙攘攘距离他们的日子很远,他们要看好羊,别被陌生人圈了走。
我指着那片方盒纸箱的楼群:问那里盖的是什么。
“一个新的县城?”巴达玛问。
“开发区,”红乌珠儿内行地摇摇头。
盘山纳里一声不吭,凝视着远方。
在望着走廊里的村庄城市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便如同祖先一样,点燃了一种罕见的热情。虽然保持缄默,但我知道,他们内心的感情很激烈。
若能把城市比成河水,那么在河西走廊里,城市正在肆虐泛滥。
张掖黑河大桥,远处为祁连山脉
六
为了弄个明白,我走了两次祁连山。一次住进南麓的门源,另一次去了北麓的裕固。从北麓能目击走廊大势,而在南麓能看见最本色的牧区。
车行如飞。“银武威”,当看见一座标志城市的牌坊时,我猜出,马上就要渡河了。果然,几股奔腾的浑浊河水,逼得车不敢涉渡。车小心地爬上了高高的大桥。
就这样,我走过了初中读过的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也初次目击了祁连山雪水灌溉出的,河西走廊上的第一块大绿洲。
心中若有所动。我在颠簸的车上打开了地图。
每一条河,都串着一片村庄网,浸泡出一块绿洲。
若是小河,在浇灌出一块绿洲后,河就会消失了。像东部的河流汇入湖泊大海那样,这里的河流,终止于绿洲。大河呢,我震惊它们居然还精力有余,那么微缓的水量居然还有剩余——不仅轻易造了一片绿洲,不仅龙口总渠截着的水还淌出下游,它们浸流漫灌,流向更远的荒漠,接着造出第二块绿洲!
这种连续制造两块甚至三块绿洲的河水,来自祁连山积雪不多的、黑白斑驳的山岭。每一片二三相连的绿洲,都是些沧桑演绎的去处。
最大的一股水,是灌溉了张掖绿洲群的弱水。
可以想象古代——弱水的上游,因为水清名叫黑河。它先制造了临泽张掖一双绿洲,又顺着走廊,北去救活了高台。居然意犹未尽,它出走廊进沙漠,在滋润了大片沙漠牧场之后,静静注入了居延泊。
发源于祁连山北麓的黑河,流经青海、甘肃、内蒙三省区,最后注入内蒙阿拉善的居延海
就灌溉文明而言,它曾是一个完整和完美的流程。如果利用它的人,能把一切保留在一定限度上的话。
但是不可能,犁铧一旦刺破了草原处女地的绿植被,一切就欲罢不能了。
河西四个郡,都是祁连雪水造出的绿洲。但是四郡还要挟拥卫城;于是武威携带民勤,张掖控制高台。而支汊尚可拦水,人们又逐水筑城:金昌、民乐,临泽、高台,玉门、阳关……不仅四郡,汉武帝插进草海当中的楔子,到了后日,竟然繁殖出了一字甩手的十数座走廊城市!
只要你残水还有富裕,那么我就上游下游无限垦殖。让它遍野开花,处处村屯。河西的地名系统,如同一个生动的灌溉垦殖故事——头坝、二湾、四满;清水堡、大河驿、下河清。还有些带着军械和体制味儿:总寨、营盘、老军;靖安、宁远、威狄。农耕的本质就是这样:先要生存,二要富裕,然后进攻,它要榨干土地的最后一滴水。
黧面的巴达玛,流浪的红乌珠儿,沉默星期四的阿里三个人领着我,晕晕乎乎走不出阡陌渠汊纵横的村庄。
冬日里祁连山形成雪水河
本来骑者步入农村,心理是傲慢的。但是一处烟树就隐蔽着一座村寨,碰了夯土墙只好转回来,走到头又是一道夯土墙碰鼻子挡路。来回地拨转马头,不久马儿也急躁地嘶了起来。
当我们走进了村落的大网——由纵横交错的水渠织成的、庄户村落墙垣家屋的大网以后,我们迷了路。密麻麻的村庄,如网络上的绳结一般,由一道道泥巴渗水的渠连结着。巴达玛、红乌珠儿趔趄浪跄,我和盘山纳里头上冒汗。一不小心冲进水洼,都溅了满襟满脚的泥水。
一群农民好奇地围观我们。转过来,背后也堵着一群农民。我们打马冲出水洼,方寸乱了,心也慌了。到处都是夯土墙,巷子和农民土墙,把我们团团围住。我看见,几个牧人的眼睛里,已然失了那种古代的热情和兴奋。
现在不是英雄一声呼啸,飞马驰骋把步行的农夫劫掠一空的时代了。现在是骑手被比山头还多的村寨、被比砂子还多的人群逼赶着步步退却——哪怕那些人不会骑马、姿态丑陋,哪怕那是一种卑劣的胆小之徒;被如此人群逼赶着,退向石砬子嶙峋的山顶地带、退向旱渴灼人的沙窝深处的时代,已然降临了。
河西生存的原理就是这样。如同其它的绿洲。山脉融雪,造成了绿洲。绿洲能生育农民,他们引水耕作,沿着渠闸为家。他们也是一样的生计所迫,顾不上被挤压到深山的游牧民。总之有人欢乐有人愁——灌溉的文化形成了,它要发展,要挖金造银,要用渠和村把大网织得更大,把荒地灌成绿洲,把草原犁成耕地——就是这样。
张承志画作
那一天,好不容易我们才逃离了土墙沟渠。
喘息已定,我们懒洋洋地躺在北麓的马镰草丛里,谁也不说话。
抬眼向左翼望,祁连山触目的褶皱孤寂冷淡,一字排开的峰峦,如大地的尖齿。欠起身子回头,刚才走过的路不见了,只见无数的条田块田,一直伸延天边。炊烟弥漫着升飘,罩住了隐现的烟村。密密麻麻的人影,正蠕动在网状的田地上。
七
没准现代和古代的区别,就是现代五十年的变化速度,能够与古代的十个世纪相比。躲在文明阴影里的水草之争,不是十个而是绵亘漫延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古老的草场水源纷争,好象也到了尽头。
古老的南北两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亚青藏之间、苍狼美鹿与雪山狮子之间、一个古老种族和另一个谱系的族群之间的冲突、谈合、占取、退让——已经改变了方式和规律。传奇的道德规矩荡然无存了。包括谈判双方那巨大的规模、包括其中丰富的暴力和妥协、贪欲和让步,都彻底地改变了。
如今,没有弹性的边界、四季应时的原则、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实力形势和调停艺术。但这更不能解决缺水缺草的现实。于是补充外行与霸道的,就是无止无终的纠纷。两个县斗,两个乡打,两个庄子或两群人年复一年的吵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象城里到处都冒出了汽车,如今的乡下满地都是羊。谁都在喂羊,到处都是低头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秃山上也是羊。就连黄土高原那万世旱渴的赤裸山岭上,羊群也在漫步,好象在啃含有营养的碱土。
祁连山脉雪山下的输电线路
哪里还分什么牧民农民户!如今老农民家里圈养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头数。羊比草长得快——这种怪事,古代的哪一个游牧民族能够想像呢?
所以草不够吃。草不够一半、甚至不够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贮草没处打,夏天的家门口也稀拉拉。不要说祁连山这么单薄的山;新疆缺草,西藏缺草,就连乌珠穆沁那么肥美的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草原在为草发愁。
过去游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为在古典的观念中,只有牲畜才是财富。而今家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铁丝网围着,人人都懂得了“寸土必争、寸草必争”!
人们的心里,早已失尽去了昔日那巨大山脉灼灼沙漠、以及濛濛走廊极目天下的地理概念。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的,只是对面的那群牦牛。瞧,它又越过了山脊,吃了我们乡的冬窝子。
潜藏着深刻历史的人群关系,已经简化成了山脊两边的一面坡、一洼草、一道沟。两侧的公家官员或者设禁,或者挑唆,各自为了自己管下的子民,争得面红耳赤。在王法上算计,在会议上决斗,在深夜里值班。一旦山头上的监控哨报告说对方越境,立即用电传直报北京。
酒泉敦煌悬泉置遗址
——以上都是巴达玛的舅舅,一个办公室主任吐沫星子乱溅地给我讲的。在场的除了我还有巴达玛的爷爷。我听得兴趣盎然,老人听得瞠目结舌。没有料到的严峻日子就这么来了,不容巴达玛爷爷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争,早已不是他们佩带着牦牛毛的黑缨,在三山口度过的那种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间发生的,也不是红乌珠儿和盘山纳里的爷爷们经历过的,谦恭地弯腰行礼、再紧紧握住腰刀就能解决的事情。
在“羌胡”的古代,边界是游移和模糊的。
因为两系的人群本来就分不开;他们互相交换,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块组成了祁连山的居民。祁连山不是可以一劈两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缩蜿蜒、峥嵘万状的山。人类在它身上往来奔波,但没有谁想把它从头到尾地切开。它的耐寒的森林,那些它的北麓云杉南麓圆柏柴白杨、它的黑黑雪水,都不能沿着中脊线竖着切开。
山中藏民如巴达玛家,都是半兵半牧驻牧界山的藏民后裔。汉人蔑称他们黑番,什么马蹄寺十四族黑番、三山口黑番(巴达玛读着这些资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黄番区别。巴达玛告诉我,他爷爷以前常把夏营盘扎到北边沙漠的水淖儿里去。那里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国的界标。
民族的弹性,造成边界的弹性。总的来说,大致沿着整条山脉,亘古的划分是北蒙南藏,沿袭着古老的北胡南羌。只不过边界如山脉一样宽,你中有我,北里有南。藏民的八角牛毛帐篷,就象夏季雨天的云彩,越过了祁连北麓,遮盖了也切断了所谓的大走廊,扎遍了辽阔大陆的西半。同样,哈萨克的毡房、喀尔喀的蒙古包也深深南下,在古老的藏区地界找到了安歇,找到了家。
现代背弃了旧俗,1959年,在山脉森林和人们头上,划了一条清楚的线。从此南是青海,北是甘肃。它不管游牧是一种漫游,本身只能接受弹性的边界。山脊划线,带来了不尽的烦恼。
张承志摄影作品
如今牧民们已经放弃了发言。草场纠纷和水纠纷,全都在官员之间讨价还价。
前一年在张掖,见黑水河边的两个县争水。下游的一个说我们没有地表河流,于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脉;上游的一个批判说你们违反民族政策,你们破坏了一个民族的“可持续发展”。原来那是裕固和汉族争水。
这一年在门源,又听说山脊线上两个县在争草场。山北被指责侵略的是裕固牧民,山南自称防卫的是藏回农民。巴达玛、红乌珠儿他们不在,从巴达玛舅舅嘴里我怎么也问不出具体情节。“很严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会守口如瓶,咬着牙不露底给我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头、还是上了武警民兵?
我忙拿出深谙纪律的口气:“那只有向中央汇报!”没料到他说,这官司到了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听呆了。离开民族研究所才几年呀,没想到民族理论又前进了。只听说民族有少数多数,没听说还分特有稀有——好象说的不是民族,是熊猫。
八
进山——有着全套丰富的解数。呱噪西部的新潮人不懂,在进入祁连山之前人不能避开一个地理区,它就是火烧干沟般的前山地带。这体验在整个大西北都是普遍的;无论前往天山或是帕米尔,你避不开这一段熬人的前山苦闷。在新疆,在甘肃,数不清多少次,我对着山影绕着沟壑,忍着喉咙皮肤的灼裂!
黑戈壁,主要分布在马鬃山等剥蚀山地的山前地带。这种戈壁的砾石以黑色的碎石为主,远看像一片煤块,其表面有黑灰色的“漆皮”
这一次也不例外,满眼只是不毛的石砾。更可恨的是居民点却建在这种地方;为着水,更为着出山的交通。
祁连山和蒙古牧区不一样。在内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这苦海般的大西北,哪怕在夏季,也先要经过一个荒秃焦干的浅山区,才能进入绿色。而且公路修得比浅山更靠外;去草原么?先在远离青绿的狰狞秃山里走个够吧。大地被切割得破碎不堪,山麓没有马镰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车嘶吼着颠簸着,人的心思和精力,都在干沟里耗尽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进了北麓的浅山。在先要通过的、裕固人牧区外围的荒山里,有一个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个朋友、红乌珠儿的家史就在这里藏着。
他们不愿多说,我也不穷追乱刨。其实苦难都是类似的,它几乎平均地降临给了每个民族。白音藏着的这段喀尔喀蒙古故事,其实并不比哈萨克或藏民更悲伤。
——他们的家乡,并不在张掖西边的沙窝子里。他们是外蒙革命那年,顺着马鬃山,涌入甘肃境内的蒙古难民。唯靠了把守祁连山的藏民同情,血污斑斑的他们,总算获得了一块喘息的草场。
家乡的驼兵居然越过国境来追杀。他们惊魂未定,贴着山麓继续南下,一直到达了祁连山的浅山地带,紧依着藏民扎营。走廊里如链的城市,锁住通道挡住了追兵。外蒙军队没敢越过这道城市链,于是难民们定居了下来。
张承志油画,翻拍自散文集《涂画的旅程》插页
一向侵占草场的城市,唯此一次,讽刺地替牧民阻挡了来自草原的攻击。
我凝视着红乌珠儿的爷爷,听说他们的身份是侨民。如今他们没有几头牲畜了,乌珠儿的爷爷,那位喀尔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汉装。乌珠儿则一副现代派嬉皮士装束:从铃木摩托的装饰中,看不出他的族属出身。
虽然灌木被啃噬以后,浅山的风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糊口的草。
绝路上其实还可以走许久,听了红乌珠儿的故事后我这样想。我惊愕地觉察到了祁连山深藏的另一个伟大品质——予人避难。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还当数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个晚近的称谓。据口碑记忆,他们是一群从“西至哈只”迁徙而来的游民,自称“尧乎尔”(Yohur),由黄黑两部组成。黄尧乎尔讲一种蒙古语言;而黑尧乎尔则讲的是突厥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不知深层的缘故究竟,总之他们赶着残剩的牛羊,抵达了祁连山。
水墨画《喜到人间》,图为裕固族舞蹈,陈玉先绘
我想,更准确的考据不能够也不必要。简单说,“西至哈只”还是更接近吐鲁番的旧称西州火州;“Yohur”也还是更使人联想畏吾儿——这个后来被雅致地写为维吾尔的词。他们大约是甘州回鹘或西州回鹘的两个小分支,风雪灾难,离散流失,最后流浪着投奔了祁连。
藏民是祁连山的主人。收容的过程和细节已不能细考。但是藏传佛教在收容的前后,显得特别醒目。是穷途末路的投奔者低着头、谦恭地表白了仰慕呢,还是主人划出一隅草场的条件,就是无条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体纵横的沟壑一样,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历史的褶皱里了。
从此后,两部分人一同归化了藏文明,两种语言一起赞颂佛的慈悲。褴褛的移民渐渐安心定神,在祁连山稀疏的林子里,一辈辈住了下来。他们先是被外部看做一个整体,又被政府挑出两个吉利字命名,这么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统的游牧文明都凑齐了,我想。
不过哈萨克被接纳的故事可没有这么流畅。盘山纳里说,他听家族的白胡子老人讲,哈萨克进入这贫瘠的大山的时候,是靠叉子枪打开了一条血路。——那个鱼死网破的日子是个星期四;一个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叫盘山纳里。这个词是波斯语,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盘山纳里出生的地方,那儿住着他的一个亲戚。
张承志油画作品《走向马海》
九
在衫树林里有一座林业局的圆木屋,盘山纳里的亲戚是护林员。这哈族汉子微笑着,给我烧了克烈部落式的奶茶。一连几天,他给我指点森林树种。在他的木屋里我发现了两本好书,一本《祁连林业志》,一本《哈萨克民族迁徙史》。
原来,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动繁殖的密密村庄,树林其实是可以适量采伐的。因为树木“过熟”了,会腐烂空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为了涵养水份,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也能带着3吨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说:每一棵祁连山上的树,都暗暗保着山外农区一个小孩的命。所以禁伐令从来严厉。随着山愈来愈秃,水愈来愈少,人愈来愈多,禁止砍树的法律也愈来愈狠了:谁砍了一棵树就关他十年的牢。
后来,在通向祁连山西极的路上,又遇到一个罕见的哈萨克墓园。墓碑上用蝌蚪般的文字,刻着一段不曾透露的历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我克制着自己,心里对自己训斥道:算了,你不能一切全懂……
那本林业志说——黑石嶙峋的祁连山,其实不能与昆仑或天山相比。这座被匈奴深爱不已的山,其实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树种单调。
也许它说的仅是今天。也许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过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阏氏(匈奴王妃)盛妆的时代已是不可再追的梦,祁连山如今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哪怕一点一点地喂药、一株一株地植树,也不能指望漫漫的调养,能换来一条山脉的再生。
它地处高寒,山体缺乏宽度。它吐出的河流,不仅是内陆河,而且随时可能变成季节河、间歇河、变成断流的浅滩、变成枯涸的干沟。
祁连山的生态破坏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末,初期以森林砍伐、盗伐为主,20世纪80年代以矿山开采为主;90年代后以小水电开发为主,图为永昌县马营沟煤矿下泉沟矿区一号井整治前后景象
在我猜度的古代,或许它的褶皱沟谷出没着熊罴虎豹,林间溪流游动着红鳞人鱼——到如今,它已然沦为了一块二流牧场。
祁连山——它只是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饱足,才被造化并且耸出地表的。它没有料到:两千年里,从山麓流出的自由河水会被段段截获,被强逼着囚禁于渠网。它没料到流出胸腹哺育六畜的乳汁被四郡夺走吞饮;更没有料到四郡满足之后,等着搂住它狂饮吮吸的,还有沿走廊繁殖出来的成串的城市、无边的村庄!
“没有多久啦,”盘山纳里自言自语。
——什么没有多久了?
随着盘山纳里的家族转了几天,我明白了什么是四大山脉。护林员教给我:四大森林山脉,就是天山、祁连山、大兴安岭、喜马拉雅山。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四大山脉。当然,他忧郁地补充道,哪儿谁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们克烈部落的故乡啊……天山的森林都是原生林,而这儿,祁连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说,以前早被人伐过砍过,现在你看见的树,多半是后栽的。
一棵树,在这座匈奴的山上,长成10厘米直径需要——40年时间。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那么难!……他答道:确实种树难,因为山上太冷了,树像瘦孩子一样生长缓慢,年轮仅仅一毫米。
北山林场地处祁连山东端,大通河中下游,始建于1956年,长期以来林场以采伐经营为主。1998年,天然林保护工程启动后,林场进入以保护和培育森林资源为主的新阶段。几代林场人由“砍树人”变成了“种树人”“护林人”
我打量着树林,心里暗自盘算。这儿的树不粗,直径一般也就是个两尺。转了好一阵子,很少看见一米粗的树。……
我只盼一次次地,让脚踏上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独处一回。我心里喃喃重复着那句哈萨克护林员的话:太冷,树的年轮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别小看那棵不粗的树,它的根,可以带3至5吨水。
水脉之源,避难之山。我喜欢这样——身在其中,脚踏现地,然后琢磨微妙的滋味。是的,一切还都在限界之内,祁连山还有一丝的余裕。但我有时好奇地猜度,哪一天才是时机失尽、崩溃枯竭的大限。
十
我们的马儿突兀地嘶着,茫然不知走向哪里。进山吧,他们默默对视一眼,同时勒转了马缰绳。
明花飞地的裕固人,有一个特殊的故事。
为什么是飞地?因为走廊上的牧场,在走廊漫长的农耕史中,已经一半沙漠、无法放牧。飞地之间,插入进来的,不单是农业、还有采矿业甚至工业。河西早已不在羌胡牧人手里,它早变成无孔不入的农耕啃剩的一根骨头了。
甘肃省肃南县九个泉选矿厂整治前后面貌对比
城里的四眼参谋居然说:可以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等生态好转以后,取出带利息的款子买回牲畜。
“狗日的!”巴达玛、红乌珠儿、盘山阿里三个人齐声怒骂。
买回一个文明?
在高台,牧人与农民争水。高台农民因为地面没有流过的河流,就打深井,断了明花裕固牧人的地下水脉。而新生的明花“农业综合开发基地”,居然请来韩国的资本,把10万亩草场一下子垦为农田。扭捏了一个世纪多的半农半牧方式,被败家子一顿饭的功夫,就翻了个底。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爬过的大梁,我登上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一直出了扁都口。
227国道扁都口段
“扁都口的视野”,这个小小心愿,已经被是我想象了几年的一件事。以前翻地图时曾经暗自想过: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连山脉,望尽河西走廊,那才是一大享受!
而此刻,我当真站到了扁都口。眼前一字甩开地横铺展开的,是神密莽莽的走廊。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的爬过的大梁,越过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在霍去病、隋炀帝、尕司令都走过的扁都口西坡上,我坐了下来。难言的壮大视野,此刻尽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么总是从这头出来、面对那边?
我的身边站着巴达玛、盘山纳里和红乌珠儿。我高兴我有游牧民的眼光。
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写过的地点
此刻山林就在耳侧。这寒冷森林里满是云杉、圆柏、柴白杨。它们寂寞地飒飒响着,在风中抖动着叶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目击的视野确实浩大。极目望去,坦荡无垠的一字地平线迎着人,影绰的村堡若隐若现。
对农耕民族来说,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赐的平原。他们正辈辈地在那里辛勤劳作,享受着得天独厚的灌溉农业,享受收获。
灌溉的历史,走得太长了。走了两千年以后到了今天,谁能料到令人艳羡的灌溉文明,发达成了自然的死症?在走廊里定住下来的居民,与祁连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时代,已成了旧远的说话。完美早是逝者,居延海干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断,下游尽头处水草肥美的额济纳,早变了一道恐怖的干沟。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约十数座城市;70万公顷灌溉田;数百家工矿企业用水;四千万人口;五百万头牲畜饮水——
祁连山日复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黄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挤不出更多的水了。四郡,汉武帝代表农耕民族钉进河西走廊的楔子,在过了两千年之后,终于遇见了冷冷的质问。
张掖的耕地,不浇灌,就没有收成,拍摄于2017年
我听见噪杂的吵嚷,不同的见解在比赛喊叫。
农民们憋红了脸怒吼着,三个牧民却一语不发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着,粉碎的快感裂帛般地迸出。农耕是无罪的!我一会儿这么喊;它谋杀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阵功夫我又那么叫。反正一切都晚了,我们的事不过是看破车滚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严正声明又想胡闹乱嚷。这时,猛然一个红灯亮了!
——四下里一声惊叫,随即安静了下来。电视上节目标题红灯般地化出:民勤断水。电视说,甘肃计划造一条水泥管道,横贯铺过沙漠,远距离给民勤输水。水泥管子埋在沙子里,不漏不渗不怕牲畜咬。电视有板有眼地讲:线路设计最后决定走北线穿沙漠,好处是不与沿线人等发生纠纷。
民勤,我在那么早就听说过这个县名。土地太懒,人民勤劳,它给人一种振奋的联想。但是民勤县是一个紧紧挨着大沙漠的垦区,上游是巨大的银武威,从冷龙岭流出的石羊河,在武威绿洲的村镇城池的吞饮吮咂之后,到达它的嘴边时已经几近枯干。山水不能到达,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撑不住了。
人愈来愈多,而水却并没有随之增长。50年代民勤得到输水5亿立方米,但是去年只得到1.5亿立方米。缺水断水日日警报,气得人干脆给民勤修一条混凝土的地下水管。从甘肃开始埋,绕过走廊的城镇链,整个埋在沙漠底下。
我盯着那方管子,心里想着汉武帝。他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这么一根管子喂养么? 一个强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泼的人民性命,难道就靠这么一根古怪的管子苟活?
黑河干涸的河床,全长800多公里的黑河,年均径流量只有16亿立方米,流量仅相当于南方的一条小河,但就在黑河的上游,居然分布着8座水电站,黑河水被拦在山中,拍摄于2017年
而挤榨的大军还在膨胀。甘肃依然视河西为自己的粮仓。你若说河西的农耕化早晚要酿成大悲剧,那些脖子粗脸红的甘肃官员会粗话骂娘。
河西是甘肃的商品粮基地,它的百分之70粮食出自河西——这种设计的险处,今天显现了。自汉武帝以来,一刀剁断青藏高原与蒙古高原,在边界的夹缝处,寓兵于农,筑城设郡——这种政治的险处,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视着那根输水管。管里大约可以开吉普车。这根埋在沙漠下头、给民勤县“地运”(不是空运)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个人类创造的怪胎。
灌溉的文明,已经走到尽头了么?
或者换一个说法——走廊的绝路?
这个词,本身就存在汉语的悖论。
“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我真是哑口无言。看来,在时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识分子最开人眼界。用存款买回一个文明吗 ?只怕你落入千载的地狱,旱死渴毙、再也无法超度!
甘肃张掖自然条件下的植被,拍摄于2017年
报纸上的大标语写着,要注意克服三化。我问红乌珠尔什么是三化,红乌珠尔虽时髦也没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盐碱化? 要不就是腐化、假话、没文化 ?
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一句没有说过,没有一句值得再说。话讲尽了,所以人们沉默。我明白了为什么盘山纳里从来都一言不发,他是对的。
人和人无话可说了,大自然开始独自发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们都吃惊了,但事情没传开。据盘山纳里告诉我,前些年还曾有过狼和獾子突然随芦苇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数,野马群为石油公路的通车,突然实行过集体死亡。
紧接着,北京的大沙暴一场接着一场。人们慌神了。由于黑河也断了流,已经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喂给它水的黑河河谷,变成了最大的风沙口。它仇恨地掀起凶狂沙暴,把漫天的黄沙尘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报复。
日渐干涸的东居延海
河西走廊的历史,终于走完了。
它的兴衰一共是两千多年。
陪着它走尽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连山的游牧文明。南麓已多是农民厩养,北麓已经退牧改农,中间有采金的推土机疯狂地挖烂了一座山,又挖烂一座山。古歌时代已经逝者难挽,新的祁连日子——从东海龙王处借来海水再把它淡化、然后大搞机械化农业的日子、在大沙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镇、天天喝着四川湖北输来的水躲沙尘暴的日子,正在发足马力。
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车随着这条路,不尽的飞驰着。
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这条路,就是两大陆之间的那条刀疤伤痕。路面滑如刀面,路基如铁如钢。终于走完了,如今它疾疾驰向绝路。
也许它是我留意过的,最长久的一个历史过程。
四野无声,不祥的空气在酝酿。浑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过。
这是祁连山的最后宁静。
对岸的草木石头,都是如墨的蓝色。我蹲在河岸上,看着下头渡口。一伙开手扶戴白帽的农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个木筏,把砖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来回摆渡。他们率先富裕了么?两岸都是云杉,能看见冷龙岭的主峰。一连的黑褐嶙峋的连峰,只有那个山顶披着一层白雪。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突然耳际响起了嘹亮悲亢的长调。如今我字字咀嚼着,只觉得苦涩而震惊。实在是不可思议,总结20个世纪的沧桑,结论目前的绝境的,没有别的,只有这首古老的谶言般的古歌。
2001年12月写成(2009年改定)